李万华,1972 年出生于青海,作为一位才情出众的作家,出版了《金色河谷》《西风消息》《丙申年》《山鸟暮过庭》《山色里》《群山奔涌》等多部散文集。她以细腻的笔触、敏锐的感知,描绘着生活中的点滴美好与深沉哲思,在文学的天地中留下独特的印记。
南方北方:桂花与蝉的交响
傍晚时分,我踱步至一家名为安德鲁森的小店购置面包。返程途中,空气中一缕馥郁芬芳悄然袭来。这香气如此熟悉,仿若一位曾日夜相伴的挚友,面容清晰,可名字却在舌尖打转,一时难以道出。举目四望,路边绿植郁郁葱葱。那高过屋檐的叶子花,自春天起便热烈绽放,一树暗紫、一树玫红,至今仍未凋零;石榴花已化作沉甸甸的石榴果,将树梢压弯;荷花木兰的果实宛如一个个小巧的佛头;白兰也在筹备着今年的第二茬花事;蓝雪花的蓝色,轻盈得仿佛只需轻轻一吹,便会消散在风中…… 然而,我却嗅不出这香气究竟源自何处,它似一群隐匿身形的小蝇子,时远时近,紧紧尾随着我。
次日,我蓦然惊觉,一树树桂花已然繁茂盛开。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无人分享,独自享受这般美好,倒显得有些奢侈了。我缓缓踱步,细细观赏,深深嗅闻,还拿出手机拍下几张照片。原来,桂花有着不同的颜色。站在一树橙红的桂花下,我暗自思忖,这大概便是金桂了吧。提及金桂,我脑海中能想起的,竟是《红楼梦》里心肠歹毒的夏金桂。而在一树淡黄色的桂花旁,我又努力回忆起东坡先生的《八月十七日天竺山送桂花分赠元素》:“月缺霜浓细蕊干,此花元属玉堂仙。” 我想,这色泽淡雅的桂花,或许就是丹桂吧。可后来才知晓,我全弄反了,橙红的桂花实则是丹桂,淡黄色的才是金桂。
我在微博上分享了几张桂花的照片,并附上一句:桂花忽然就开了。岭南的朋友见状,满是诧异:桂花开得这般早?我本就与桂花不甚熟悉,对其何时绽放、何时凋谢全无概念。只记得五六年前的 9 月底,在苏州,我与女儿从地铁口走出,刹那间,满街的桂花香裹挟着暮色扑面而来,心中满是欣喜与怅惘,那条路我们多走了半小时,也正因如此,苏州在我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。如今,9 月初,正值癸卯七月中,桂花确实开得早了些。身处这四川盆地,白日气温仍在三十摄氏度左右徘徊,要说秋天的肃杀之气,一时还真难以寻觅。
不过,秋日也并非毫无迹象。银杏果成双成对地坠落;栾树一边绽放着黄色的小碎花,一边结出淡红的蒴果;杜英高枝上零星点缀着几枚红叶,让人不禁联想起爱尔兰风笛那悠扬的乐声。走过榕树下时,蝉的嘶鸣声渐趋微弱。记得处暑过后的那几日,蝉们还在一惊一乍地拼命鸣叫,遇上它们齐鸣时,感觉耳膜都要被震破了。有一次,我半夜醒来,彼时凌晨三四点,窗外雨声哗哗,雷声轰鸣不断,开窗的瞬间,竟清晰地听见蝉鸣混杂在雨声之中。这里的蝉是大黑蝉,实际上,我也未曾见过其他种类的蝉。朋友来访,饭后我们一同前往湖边散步,途中看见一只蝉掉落在路上。它已然死去,可肢体却完好无损,尤其是那一对蝉翼,薄如轻纱。我们蹲在路边,反复端详,不禁惊叹 “薄如蝉翼” 一词竟如此贴切。看罢仍觉意犹未尽,朋友从包里找出一个小纸盒,小心翼翼地将蝉放入其中,说要带回家给女儿瞧瞧。我熟知朋友回家的路线,从这里出发,一路向北再往西,途经江油、广元,穿过陇南,最终抵达西宁。一千多公里的路途,风景南北各异,那只死去的蝉将搭乘颠簸的汽车,前往遥远而寒凉的青藏高原。
不知秋日里的大部分蝉都去了何方,总不会是被桂花的香气熏醉了吧,晕晕乎乎,头重脚轻,翅膀也不听使唤,既飞不起来,也落不下去,只能在枝头间绕来绕去;又或许是被桂花取代了(据说桂花总有煞气)—— 这世间万物,本就是一物兴盛一物衰败,谁也见不得谁好。我每日从树下走过,心想蝉声渐稀,树下想必定有蝉的尸体横陈,可低头寻觅,却一无所获。本想深究一番,可又觉得,有些事还是不知为妙。也许它们被鸟儿吞进了肚子,也许被夜间的风刮到了某个角落,等待下一次苏醒 —— 风向来善于了结一切,而大自然又从不浪费任何东西。
谈及浪费,我始终思索不出自己曾经浪费过什么。秋风总是如期而至,又悄然离去,我不能总是抱怨,说时间都被我浪费了 —— 好似我有多大能耐,时间这个庞然大物能任由我支配似的。
彼岸花开:神秘之花的遇见与遐思
我初次邂逅彼岸花,是在眉山市区的湿地公园。这公园规模宏大,仍保留着几分野性。彼时已至秋分时节,多数植物还佯装迟钝,叶子依旧郁郁葱葱,唯有银杏与众不同。诸多花儿正肆意绽放,大花马齿苋、葱兰、月季、蒂牡花、蓝花草、金丝梅、曼陀罗,色彩斑斓,凤仙紫、栀子黄、玫瑰红…… 即便天色阴沉,也丝毫不影响它们的绚丽夺目。我沿着河岸漫步,一边走一边为木芙蓉着急,它的花苞都已孕育了半个多月,却迟迟不肯开放,莫不是沉睡过去了?而后,隔着一条河,在一公里开外的地方,我远远望见一小片红色铺展在岸畔斜坡上,那般醒目独特,我的第一反应便是:彼岸花。
走近一看,果真是它。眼前的彼岸花,并不似图册中那般壮丽,大片的红色如鲜血般将一方土地深深浸染。这里的红色微微浮着一层光,显得轻盈了许多,少了些张扬。我平素在红色中常能看到驳杂与沉重,可此时却截然不同。这片花丛面积不大,约莫两三平方米。花儿开得正艳,其间还藏着些小花苞。彼岸花自然是花叶不相见,花梗直直地从土壤中钻出,不断生长,直至顶端骤然绽放出花朵。鲜红的花瓣狭长且反卷,边缘呈波浪状的皱褶。雄蕊同样鲜红细长,向斜上方伸展,长度约为花瓣的一倍。抛开生物学的专业分析,彼岸花就如同平地一声惊雷,一根花茎托起一朵艳丽的花,简单直接,还带着些许暴躁。
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彼岸花,加之它在文艺作品和传说中久负盛名,自然要拍照留念。然而,无论我怎样摆弄手机,都难以拍出满意的效果。平视、仰视、俯视,花的造型都难以别致,那鲜红的色彩太过耀眼,牢牢吸引着所有焦点。后来,我放弃了近景拍摄,退到花丛之外,从远处拍下一张。在这张照片里,绿色占据主导,远处水杉与其他不知名的绿树高低错落,近处垂柳依依,木芙蓉擎着花苞,河畔菖蒲微微泛黄,芦苇和梭鱼草依旧葱郁。树丛中露出一湾水面,草木倒映其中,明亮的水波泛着冷绿。天空在高处隐隐露出一角,呈现出浓淡不一的浅灰色。照片右下角,稀稀疏疏十几朵光秆红花。在绿色背景的映衬下,红色即便再鲜艳,也显得沉静了许多。抛开色彩不谈,花朵竟也透着些许冷寂。
我与朋友通过短信聊天,朋友说此刻正坐在秋天的河畔,聆听着哗哗的水声。又是高原的秋日,又是在水边,又是独自一人,我怕这情景太过凄冷,便从相册中找出彼岸花的照片,发给朋友,纯粹是想分享这难得一见的花所带来的喜悦。许久,朋友回复了一句话:这名字,没来由的心伤。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,却又不知该如何贸然安慰,只能回了一句:“叫它红花石蒜就没事了。”
一种名为红花石蒜的花,在文学、影视作品以及传说中,被贴上了悲情的标签。死亡、回忆、爱情,黄泉路、忘川水、奈何桥,阴湿、沉闷、凝重。仿佛它永远生长在黑暗之地,不见天日。其实,它名字的由来仅仅是因为自身的习性:大多在夏末秋初开花,花后才长出叶子。日本的秋分节气被称作 “秋彼岸”,当地人便渐渐称它为彼岸花。至于后来它又成为佛经中的 “曼珠沙华”,有典籍解释道:曼珠沙华就是赤团华,其颜色和形态都与红花石蒜极为相似。想来也不必太过较真,一种普通植物能在冥界与仙境间往来,历经红尘,通达天地,大约自有其飞升与坠落的缘由。
民间的称呼倒显得憨直质朴,将红花石蒜叫做 “牛粪花” 和 “红蜘蛛花”。叫 “牛粪花”,是因为它的球茎裹着一层黑色外皮;叫 “红蜘蛛花”,纯粹是因其花朵外形酷似蜘蛛。我既愿意探寻事物的本质,也乐于接受华美的表象,彼岸花这个名字好听好记,倒也没什么不妥。
在一篇名为《忘忧草》的科幻小说里,一种名为埃博拉的病毒暴发,侵袭人类,大约六十亿人沦为丧尸,人类历经千年建立的文明瞬间分崩离析。未被感染的人四处寻求治疗方法,从彼岸花中提取解毒剂,用无人机播撒,不久后病毒得到了遏制。然而,这仅仅是遏制,并非治愈。解了毒的丧尸虽不再吃人肉、喝人血,身体也有了血管生成,头顶还会长出各种植物,但他们依旧血肉萎缩,思维迟钝,人们私下里称他们为 “半尸”(官方定义为 “生还者”)。文明重建需要大量劳动力,这些生还者便成了最佳人选。后来,解毒剂彼岸花 2.0 问世,可以彻底治愈被感染者,但决策者们却隐瞒了这一消息,因为劳动力是最为稀缺的资源。故事由此继续发展。生还者逐渐觉醒,开始抗议、出走,远离人类,自成家园:生还者不生不死,在河流中间停留了许久,既去不了彼岸成为尸体,此岸的人类也不愿接纳他们,于是他们顺流而下,漂向了进化的支流。
在这篇小说里,彼岸花另辟蹊径,它既不愿沉沦于彼岸,也不屑于得到此岸的救赎,它有自己的道路,决意独自前行。
晨光初照:生活与自然的交织
倘若人能制造出一根长杆,无需粗壮,细细的即可,涂上一抹苍绿,长度也不必太长,够得着云层就行,而且还能折叠,横放时不占空间。这样,在晨雾中行走时,便无需时刻提心吊胆了:秋天的斑茅与雾融为一体,稍不留意,就会与斑茅撞个满怀,沾得一脸瘦籽,实在是难以说清。此时若有这么一根长杆,轻轻一挑,就如同挑开新娘的面纱一般,将雾挑去,眼前瞬间豁然开朗,那该多美妙啊。要是还觉得不过瘾,举起长杆在天空中划拉几下,把刮破的云一片片拨到边上,也无需堆在山脚或水畔,只要能露出太阳就好 —— 其实也没那么夸张,我视力不佳,眼前的事物本就模糊不清,但还不至于把斑茅错看成雾。主要是这云遮雾绕的,大半个秋天都这般过去了,世界仿佛沉浸在云雾中无法自拔,人难免会心生烦恼。
与天气赌气,显得格局太过狭隘,可明明已经早晨七点多了,看上去却仍似灰蒙蒙的晨光初透之时。
小区门口的道路两旁,绵延两百多米,每天都有摊贩前来摆摊。他们十分自觉,小摊自然分开,路的一边是附近农家采摘来的蔬果,还有几家售卖家禽活鱼的店铺。活鱼店搭着简易棚子,竹竿上挂着颜色发黑的腊肉。另一边是小汽车车厢里堆积如山的水果,这些水果从远方运来,其中还有甘蔗,围着车厢竖立着,远远望去,还以为是栅栏。深秋的蔬菜,大多是块茎类,芋头、红薯、白薯、萝卜,还有花生和板栗。花生装在竹篮里,板栗是小小的那种。水果则多是柑橘和葡萄。有一种橙子叫爱媛,果肉细腻,水分充盈,圆润可爱,捏起来弹性十足,比一般的橘子更招人喜欢。卖蔬菜的老人,有时会带两颗柚子摆在地上,有顾客路过,老人就掰下一点,让他们尝尝。
从水果摊向左拐,是一条乡间小路,路口长着一株仙人掌。我初次见到这仙人掌是在八月。在空旷的村路边,它孤零零地生长着,好似被遗弃了一般。植株已然苍老,茎叶横七竖八地伸展着,结满了花蕾,有些眼看就要开出黄色的花了。然而,有人却将一些茎叶连同花蕾砍下,扔在地上。看着一地残枝,我心中满是惘然,不禁想起那句诗:“当他用竹竿敲打树上黄叶,秋天就会死去。” 八月已逝,九月也过去了,如今十月也即将结束,可仙人掌却依旧如当初那般模样,就连地上的残枝也和当时一样,并未因水分流失而枯萎,仿佛刚刚才被砍下。有蜘蛛跑来织网,蛛网精巧细密,宛如一个悬挂着的星系。仙人掌更似一个黑洞,越是靠近它,时间仿佛流逝得越慢。它身旁的植物,百日菊只剩残花还在吐蕊,决明的长荚已然老去,丝瓜藤上既不见花也不见瓜,唯有它,一如夏末,一如秋初。
路边新开了一家面店。我要了一碗二两的牛肉面。店里也有一两和三两的,价格分别为 8 元、10 元、12 元。机器制作的面条煮熟后,浇上一勺牛肉酱,再撒上些许葱花。吃着这样的面,我不禁怀念起高原上的牛肉面:用牛骨和鸡架熬制的汤,面条是师傅亲手拉制的,三细、二细、毛细和韭叶分得清清楚楚。面条盛进大碗,浇上牛肉汤,抓上几片煮熟的白萝卜,撒上青蒜,油泼辣子可根据个人口味随意添加。牛肉面的碗一定要大,其灵魂在于汤和青蒜,牛肉倒是可有可无。
面吃完了,雾也渐渐消散。世界仿佛撩开了帘子,带着几分宿醉后的懵懂走了出来。
隔着一条马路,可以看见对面一株木芙蓉正在盛开。路旁树木杂乱无章,树下荒草纠结缠绕,不知名的藤蔓一直攀爬到树冠,树木始终是墨绿繁茂的一团。木芙蓉夹杂在树丛中,平日里路过,很少会注意到它。如今花开了,整株木芙蓉瞬间明艳起来,与周围的树木区分开来。那夺目的重瓣大花,红白两色相间,花朵疏密恰到好处。一树开两色花,让人不禁心生疑惑,可我也不想深究。此时已至秋末冬初,从这里往西,很远的地方,树叶已然落尽,山顶覆盖着白雪,大风呼啸而过,原野空旷寂寥,可这里的花却仍在热烈绽放。平行宇宙的观点,此刻想来,还真得认真对待。你看,有时是时间在平行流淌,有时是空间在平行延展。
在木芙蓉花下,位置稍稍偏右一点,停着一辆车,站着一个人,摆着一个摊点。车是红色的迷你老人代步车,上面的白色字母已看不太清。老人身着一身青年装扮,黑色裤子、白色 T 恤,脚蹬黑色运动鞋,头发已然花白,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杆,坐在矮凳上,望着远方。老人前面的纸板上,摆着三小堆黄色橘子。没有路人前来买橘子,也没有车辆经过,一时间,人和物仿佛都定格了,宛如一幅静谧的画。
此时,若有人从对面看我,亦是一人一木。一个无所事事的人,一棵仿若站成了时间的仙人掌。我们都不动声色,仿佛世事悠然,这晨光也永远不会离去。若再望向我身后,村路蜿蜒延伸之处,是大片匍匐着的橘林。橘子已然成熟,绿叶间闪烁着万点金黄。
菊花时节:菊的多样与记忆的纠缠
离太阳落山还有些时候,天色却已灰蒙蒙一片。若不看钟表,实在难以确定太阳是否还高悬在天空。灰色的云层将天空压低,边角几乎快要触碰到地面。人在这样的天空下行走,虽说不上压抑,但也绝无舒畅之感。在这里,初冬总是给人一种绵绵的阴湿之感,恰似庭院里长期摆放的那盆水,已然长满了绿藻。我生长的高原却截然不同。高原的初冬,阳光明净澄澈,没有一丝杂质,人在光线中穿梭,身体两侧仿佛置身于两个星球:阳光将身体一侧晒得暖烘烘的,另一侧却是清寒的。若走到屋角背阴处,则是冷冽刺骨。这种彻骨的寒冷反倒让人觉得痛快,因为可以一边搓着手,一边抱怨气温的低迷。然而在这里,这些感受都不存在。
在这样的傍晚,我戴着毛线帽,去看望昨天偶遇的几丛菊花。
这些菊花栽种在人家的庭院里,自然不是野菊,也与我以往见过的不同。它们想必有些名堂,可栽种的容器却极为简陋。普通的陶瓷花盆,盆面上绘着拙劣的山水画,甚至有一丛菊花直接被栽进了汽车轮胎里,随意地摆放着。有一种浅紫色的菊花呈半球状,花不大不小,几十朵密密麻麻地簇拥在盆上,宛如云鬓斜坠。主人许是怕它倾倒,便将花盆挪到了黑铁栅栏旁,花儿们于是又依着栅栏肆意怒放。花色浅淡